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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五脏俱全 解语游刃
春末的清晨,就少了不觉晓的酣睡,夜间也没了潜入夜的细雨。倒是红日初
升时,攀附在枝干的知了早早开始呱噪,惹得早起的鸟儿闻声而来,大快朵颐间
也叽叽喳喳地得意鸣叫。
吴征比起勤劳的鸟儿也不多让,踏着晨光修行完毕,后院就是他【无所事事
】时最爱呆的地方。一座座小院紧邻又保有间隔,这里住着他最亲近的人们。他
常常在想,若是宁鹏翼当年也有这么些女子真心诚意地陪伴在身边,会不会就不
觉孤独,也就不会待这方世界恨之入骨,不将这里变作生生世世的修罗场不肯罢
休。
每天再多事,也要抽出些空闲来陪伴家人。或齐聚一堂众乐乐,或相伴闺阁
窃窃私语。即便自己足够努力,还是有无数未曾做到的事。譬如祝雅瞳与自己的
关系还未能让家人知晓,两人之间仍然只能偷偷摸摸地来往。
偷香窃玉这种事,固然有别样地刺激,但做得多了,尤其总是提心吊胆,生
怕被人撞破,这就不免美中不足。幸好母子之间奇异的关系并未改变,私下相处
时祝雅瞳亦妻亦母。她本就是骄傲的性子,越发适应之后便依性情而为,甜蜜时
待吴征如夫,起了口角或是有事商讨便转而为母,竟然十分顺畅。
今晨吴征便在馥思居门口多驻足了一会,呆呆地望着小院,仿佛自己的目力
可以透过紧闭的朱漆大门望向院里。
并非不敢进去,而是昨夜已在此春宵一度,二人情浓意深,十分相谐满足,
至黎明时分才提早离开。途经此处却又停步,正是想起昨夜的房中私语。
吴征年纪已不小,换作旁的人家,这年龄连孩子都差不过要上学堂念书。而
吴征虽说金屋藏娇,到底尚未正式婚配。两人欢好已足,相拥卿卿我我之时不免
说到此事。这是吴征与祝雅瞳第一回认真地聊起他的婚姻大事,也因吴征与倪妙
筠之情已浮上水面,婚姻也必须提上议事日程。
谁当大夫人,谁当二夫人,不管后院如何,外头给人看的东西也需有个合理
的体面和交代。说来说去有个大体的商议,免不了又落回祝雅瞳身上。她的身份
最为特殊,也是唯一绝不可以公之于众的恋人,但吴征同样想给她一场仪式。祝
雅瞳倒不计较,只说她从不在意这些。
吴征有些讶异,但凡女子谁不喜欢这种浪漫又动人心魄的仪式?就连陆菲嫣
经历了那么多艰难,她同样对此并不强求,但若是没有,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
遗憾。
祝雅瞳既无兴趣,吴征也不多言,两人海阔天空地聊下去,又说到今后的子
嗣。此时吴征才猛然想起,祝雅瞳不时有提过婚事,似乎十分享受被家中诸女围
绕,叫她一生娘的感觉,却从未催促过自己要生儿育女。
带着疑惑,吴征试探道:「瞳瞳呢?瞳瞳想不想有一个孩子。」
说起这话时心里砰砰直跳。即使与祝雅瞳之间相处已颇为自然,可说到如此
禁忌的话题,吴征仍觉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不仅因其中的百般禁忌,更有
许多难以解决,要听天由命的难题,刺激实在太多。
「不要,我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喜欢,绝对不会要。」祝雅瞳斩钉截铁地
拒绝,话语间却万般温柔,令吴征难以捉摸。仿佛怀中美妇又回到了她处至成都
城的时光,让人猜不透。
「那……既然不喜欢就不要了吧。」吴征难以形容这一刻的心情,仿佛松了
口气,又有颇多失落。
情人之间爱到极处,子嗣便是爱的结晶。似陆菲嫣,韩归雁等人都是愿意的,
吴征至今未有子嗣,只因时局复杂暂不适合而已。祝雅瞳拒绝得如此决绝,吴征
难免有些异样想法。
两人一时沉默。吴征暗思以祝雅瞳对自己的情深如海,莫不是生下自己时留
了什么心理阴影,才对生儿育女之事如此排斥。祝雅瞳与他心意相通,早猜到吴
征一定会寻思根由,若是有什么心结还会寻机化解。两人虽陷入无言,对视的双
目里祝雅瞳见爱子正心思连转,略有疑惑,全无猜忌之意,不由心中一阵甜蜜。
「其实也很简单,因为这件事我想不清,所以绝对不要。」只消想得明白的
事情,明了了利弊,其实做与不做均可。唯独彻底想不明白的,才会缩手缩脚,
也绝对不碰。祝雅瞳定了定神,幽幽道:「我这一生心里只有你一人,谁也不能
把我的心抢走。但是……我不知道若是又有一个孩儿,我会爱他多少,会不会分
走征儿的那一份?会不会从此待征儿的爱就少了许多?我想不清,所以我不要,
说什么我都不要。」
吴征听得鼻子发酸,泪水立刻涌了出来。怀中的女子待自己实在太好,她哪
里是自己留有什么心理阴影,分明是把一切都考虑在内,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决
断。这片真情让吴征彻夜傻笑,睡着了仍是如此。
吴征望着馥思居,又嘿嘿傻笑了一阵,这才打点精神去了书房。至于祝雅瞳,
也不知她是否还在安歇,就让她带在院子再害羞一阵吧。
依照约定,三日后张圣杰便会颁下圣旨,封祝雅瞳为户部侍郎。这个职位不
高不低,但给祝雅瞳却十分合适。无论韩家兄妹练兵需调拨的钱粮,还是吴征招
收昆仑大学堂的学徒等等,有户部侍郎居中打点,都会快捷方便许多。等当了户
部侍郎,祝雅瞳也难能像现在这般闲暇。
重振昆仑有了坚实的第一步,吴征手头要做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多了起来。书
房里一忙就是半日,到了午饭时分,赵立春才悄声向吴征道:「老爷,玉夫人晨
间来了口信,说有一位拙性大师回来了。」
「哦?」吴征大喜,跳将起来道:「终于回来了!就在二十四桥院么?」
「是,玉夫人留了他在院里歇脚,说老爷得了空知会一声即可。」吴征欣喜
的模样让赵立春吓了一跳,生怕时不时误了什么大事,忙将玉茏烟的吩咐说了一
遍。
「啊……也对,还是玉姐姐思量周全。」吴征着急上头,得一言点醒才笑道:
「那代我送个口信去,让大师今日好生休息,明早我再去见他。」
祝家能干的强手不少,但要说最出众还属拙性。探查当年孟永淑遇难的秘密
就交由他一手操办,历经艰苦终于将旧事从尘封中开启。虽是晚了些没发挥作用,
但拙性的能耐可见一斑。所以倪妙筠一路追捕于右峥之时,在淦城察觉出了蹊跷,
吴征派遣的也是拙性。
暗香零落在大秦上了台面,在燕国的分支则毁于萧墙之变,被霍永宁断了根。
那么在盛国,也一定有这样一个分支潜藏在暗中。大秦国山高水远难以涉及,不
如就从盛国开始,若能挖出深根,说不定还能与大秦国的贼党有藕丝相连。若是
没有也无妨,吴征立志要彻底摧毁贼党,盛国这里就算是独立的一支也不容他存
续。
做这种事不仅要心细,还得胆大,更能八面玲珑到哪都吃得开,除了曾在凉
州混得风生水起的拙性之外,旁人还真做不到。
待了一日,吴征与玉茏烟一同来到二十四桥院。这里不仅是吴府招来风言风
语,让吴征风评降低的【门面】,也是玉茏烟循着流落风尘的少女这一线摸索暗
香零落根源的暗桩。
「大师近来可好?」领着吴征进了小院,玉茏烟便抿嘴嗤笑着退了出去。只
见拙性双手合十,盘膝而坐,低念着不知哪一篇经文。满是忏悔之意的脸上面色
发青,昨夜的折腾可想而知。
「阿弥陀佛,老衲迟早圆寂在二十四桥院。」拙性见吴征来到慌忙站起施礼。
他还俗已久,早已长出浓密的一头黑发与满面虬须。但长年身为住持,身受佛性
熏陶的范儿还在,若是放纵太过,心中难免有悔意。
吴征哈哈大笑间,拙性又苦笑道:「家主与玉夫人巧思妙手,属下原本想预
祝家主金玉满堂,如今看来是不必了……」
「大师辛苦了。」吴征看拙性满面风霜之色。每每交于他的都是极大难题,
追查途中不免风餐露宿,几多艰苦。心中对这帮属下的忠诚勤恳感恩与欣慰之余,
也对祝雅瞳从前高超的手段与为人钦佩不已。若无技巧,得不到这帮得力下属的
效忠。若非为人得以服众,也不能让这帮人时刻效死命。
「家主厚爱,还不算辛苦,大多还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拙性一笑道:
「幸不辱命,事情已有了眉目。」
吴征精神一振!若只是一点眉目线索,还不值得拙性亲自赶回紫陵城来见自
己。这一行必然是有了重大发现,且大到拙性都不敢轻举妄动,必须请示吴征的
地步:「大师慢慢说。」
「是。属下按倪仙子的线索,扮作客商进入淦城。」拙性不敢怠慢,将这一
行巨细靡遗地缓缓道来,唯恐缺失了些许,就漏了重大细节。
淦城虽偏,五脏俱全。进出大山的咽喉要道之城里,茶,马,酒,盐,食,
绸六大帮派在暗中主导着这座城池的规矩。所谓山高皇帝远,当地官府自有他们
的行事方法,也必须与这些地头蛇们共同维持这座大多都是来往行商的城池。
茶帮老大于右峥被倪妙筠带走,临行前于右峥又杀了酒帮的李帮主之后,淦
城势力并未大乱。而是波澜不惊地完成了过渡——茶帮与酒帮都很快有了新的帮
主,淦城的一切与从前几无二致。
唯一的风波就是于右峥与李帮主的仇杀。李帮主的家人要找于右峥报仇,茶
帮与酒帮一同表示:私人仇怨,与他人无由,几乎与这二人撇清了干系,颇有些
人走茶凉的味道。
于右峥这种人的本事,孤身时可为一方之霸,投靠他人也可得以重用。吴征
点名要的高手,自然不会放任他的家人不管。淦城里的规矩不能动,最好一切照
旧,所以于右峥的一家老小也都留在淦城。倪妙筠离开之后的第一时刻,祝家先
行抵达的高手就接过保护这一家人的职责。
两月之后,一脸虬须的拙性扮作的辽东行商鲁彪就带着十余人的商队来到淦
城。这鲁彪看着生得猛恶,行事却周到,作为外来的行商,一来就拜见各大码头,
先诉了苦,再奉上礼物。条件也简单,没有与各位大佬抢生意的念头,只是借光
往闽地一行,到实地看一看,再采买些货物。今后的生意自己就与各位大佬合作,
绝不单独行事。
「大哥,查到了,查到了,这鲁彪在辽东可是大大有名啊!」
「哦?快说来听听!」淦城本地帮派也都是见过世面的,自不会被鲁彪三言
两语以及一些礼物就迷花了眼。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一面虚与委蛇,礼尚往
来之外,背地里必然也要查一查底细。
「辽东有家雪山珍宝行,专营珍奇物事,行东就是这位鲁彪。按消息,和来
咱们淦城的这位生得一模一样。」来人压低了声音道:「听说这家珍宝行不久前
糟了祝家的池鱼之灾,和祝家刚搭上了线,正在做生意的当口,燕国朝廷抄了祝
家。鲁彪也就倒了血霉,大批的货物被缴没充公,连商路都断了几条。来咱们这
地方找财路,倒也不足为奇。」
「这样……」马帮的胡帮主点了点桌面,自言自语道:「难怪初来乍到就备
了这么重的礼物。那些老参,鹿茸,貂皮,六个帮派的见面礼这么一送都得千多
两银子。这么大的手笔……」
疑问萦绕在淦城六帮的首脑人物心里。强龙不压地头蛇,鲁彪的实力再强,
不至于跋山涉水,不远千里跑到淦城来争牌面。难道真是因为遭了秧之后无可奈
何,不得不花大本钱找一条新的商路?
鲁彪倒是不慌不忙,极富耐心。六大帮派没有正式的回应,他就在淦城住了
下来等候,看上去一副把全副身家都押在这一回的样子。
淦城从闽越之地来往的货物不少,茶叶,丝绸,酒,海盐等都不愁销路。但
谁也不嫌生意太多,何况鲁彪给的价着实诱人,比行价都要高出一成以上。六大
帮派里实力较强的茶,马,酒三家还能按得住性子,盐,食,绸三家实力较弱的
找着了新的赚钱路子,率先就坐不住了。
没奈何,六大帮派只得坐下来商讨。对待鲁彪这种人,一家没那么大胃口吃
不下,淦城不管里面怎么斗得你死我活,做生意对外时都得共同进退,饭才吃的
长久。
鲁彪得了这些消息呵呵一笑,他等的就是此刻。无论是来到淦城的身份,谈
判的方式,给出的价码都是经过精心筹备的。每一样都要搔到六大帮派的痒处,
让他们想吃又怕,不吃又舍不得。有了于右峥的帮助,拿捏这些细节并不太难。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六大帮派拿不了主意的事情,自有人会代他们决定。
鲁彪来此不为做生意,不为赚多少钱,为的正是淦城另一家见不得光,却足以掌
控六大帮的第七家帮会——午夜帮。
潜藏在暗处,不显山不露水,却攫取了足够的利益。六大帮派每年辛辛苦苦
奔波赚来的钱,大多数都落进了午夜帮的口袋。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吴征那个
死对头的手段。
燕国贼党已覆灭,大秦的贼党忽然暴起几乎夺了整座江山,盛国的又是如何?
吴征的目的就是挖出这些人来,也是鲁彪来到淦城的原因。
果然不出所料,六大帮派为此事争执不下。茶帮的新任帮主荀永春无奈道:
「大伙儿也不用争了,有什么事请五爷来决断吧。五爷让做,咱们就做,五爷若
是不让做,就赶鲁彪走。五爷若是要人头,我们就做翻了鲁彪。」
五大帮主都沉默下去,这件事没有更好的方法。午夜帮一向把六大帮派吃得
死死的,但是又留着那么些好处。不多,让你发不了大财,起不了势。但又不少,
只消花力气下功夫,还是能赚上一些。好死不如赖活着,在这极为有限,但又能
捞上一把的空间里,自己就像骡子一样,被赶着麻木地向前。
同样,如果和鲁彪做生意,这一笔多赚来的钱也不敢隐瞒午夜帮,迟早要缴
上去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直接请示五爷来决断的好。
于是六大帮派继续与鲁彪虚与委蛇,一边等待五爷的决断。这一等,就等了
大半年。其间燕盛两国开战,国境线封锁,鲁彪也彻底走不成了,干脆就在淦城
呆了下来。这人极善与人交际,出手又大方,最重要的是,好像这位辽东来的汉
子全然没有任何歪心眼,一是一,二是二。谈生意最喜欢碰到的就是这种人,见
者有份,不该拿的一个子儿都不要。一年多的相处下来,倒是与六大帮派混得熟
络,几乎像亲兄弟一样。
燕盛之战打完,又过了大半年,五爷才终于在淦城出现。鲁彪知道自己一直
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也知道自己这一身十一品的修为本事怕瞒不过有心人。但五
爷一样在严密的监控之下!这个鬼影般的人一出现在淦城,祝家埋伏下的暗桩就
盯上了他。
鲁彪在明面,暗地里办事的便是张天师张百龄。张天师捉拿于右峥时失利而
回,这一回也是自告奋勇。再说这么重要的事,有他和拙性一同出行,相互照料
才得万无一失。
按于右峥的说法,这个五爷行踪不定,且召集六大帮派时地点也不定。有时
在苍天大树上飘来声音,有时甚至在乱坟岗的棺材里,不一而足。吴征推断这个
五爷不过是个代号,来的人都未必一样,说不定有个什么东南西北特使之类的职
位。
张百龄不急着动手,鲁彪也不急。暗香零落经营百余年,树大根深,要挖出
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一时抓不着人不要紧,不小心把线索弄断了才是大罪过。
五爷来了淦城之后,依例召集六大帮派将事情论了一遍。有钱赚的事情,还
有六大帮派这种马前卒去探路,五爷自无不可,一番交代后就离了淦城。
张百龄一路跟踪。这人竟然顺着由东往西的路线兜兜转转,每到一城都停留
几日,也召集当地帮派议事之后才离去,似乎坐实了吴征关于东南西北特使的猜
测。这么兜转了又有小半年,才又忽然消失不再出现。
这期间鲁彪已与淦城搭好了生意,燕盛之战结束已久,他也寻机离了淦城与
张百龄汇合。五爷虽然消失,但消失的地方大有讲究,于是张百龄留在当地盯梢,
拙性赶回紫陵城将此事与吴征说了个明白。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盛国的贼党没有什么篡位的野心,就是江南富庶,
贼党把这里当做刮油水的地方而已。」吴征听完之后猜测道。盛国此前始终疲弱,
偏安一隅,也迟早会是燕盛两国的口中食,几无幸免的可能。宁家对这里的皇位
甚至都没有兴趣,费尽千辛万苦夺来的皇位,却是座守不住的江山,得来何用?
这么来说,盛国贼党的首脑人物大体也不会太过重要,虽是略觉失望,吴征仍没
有小觑之心道:「对了,那五爷在哪里消失了?」
「镇海城,金山寺!」拙性的目光出奇地亮。
「哈,好地方啊……」吴征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真是冤家路窄,出游时才和
家眷们说了白娘子的故事,故事里的反派人物法海正是金山寺住持。家中诸女对
此愤愤不平,骂起金山寺来从来不容情。想不到这个五爷居然就消失在金山寺里。
吴征称赞好地方,也不全是反语。而是说若贼党把金山寺选作根基之地,倒
还真是好想法,好巧思。寺庙这种地方,总带着股天然的神秘,是好是坏,几乎
全在权力极大的住持一念之间。好了,这就是处人间圣地,于教诲世人有极大的
帮主。坏了,那就是藏污纳垢,真真正正的五脏俱全之地,脏得透了!
见家主来了精神,拙性又道:「属下以为,金山寺大有可能是贼党在盛国的
老巢,起码也是极重要的据点之一!」
拙性也做过住持,虽不脏,但是对寺庙的一套极是熟悉。既然留上了心眼,
他那双法眼一看,金山寺里处处都透着莫名。
「我刚刚还在想,盛国这里贼党只开店赚钱,领头的怕不是什么像样人物。
现在又想,若是被咱们摸清楚了,未必不能摸出贼党潜藏的办法来。」吴征点头
道:「五爷消失在金山寺,这地方少说也是特使的据点之一,足够了。大师可看
出什么能插手的破绽没有?」
「属下有些想法,不敢擅作主张,才请张天师继续盯住金山寺。依属下看,
光靠盯梢难以搞清楚内里的玄机,必须有精明的人物光明正大地进入金山寺,方
能找出寺里的奥秘。」拙性搓着手有些为难道:「请家主准许属下去金山寺挂单,
为家主一探究竟。」
「大师这副相貌……扮作旁的好说,再出家当和尚,会不会太扎眼了些?」
吴征也开始挠头。照理说拙性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的身材太惹人注目,加上他
原来大住持的身份不得了,可谓享誉世间,可别一跑去金山寺挂单就漏了馅。
拙性也叹气道:「属下也知……只是……确实没有旁的人选……」
「要不我去出家得了,我年岁轻些,现在去出家也说得过去。」吴征眨着眼
睛,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忽然冒出个荒唐念头来。
「家主饶命!」拙性吓得跪了下来,吴征这要是出家的话,府上的夫人们非
把自己打死不可。而且自己再扎眼,难道还能比吴征更扎眼不成?家主这种样貌,
这种气度身份,到哪也让人一眼看出来了。
「我再想想吧,好不容易有了眉目,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吴征觉得头疼。
他能扮演申屠神辉,容貌不是什么问题。问题在一旦去了金山寺就得与外界隔绝
好一段时间,他现下身份已不同,不仅只有这一件事,实在腾不出这么多工夫来
只办一件事。
「哎,不成的话,只能属下去了。家主宽心,属下怎么也要挖出里头的门道
来。」
「不忙。大师歇息几日吧,人选么……我再慢慢思量……」
「三日后属下就辞别家主,还是往镇海城去,张天师克忠职守,属下不敢贪
图享乐。」
「你们都辛苦了。」
三日之后拙性又出发前往镇海城,吴征也离了府邸。温柔乡与安乐窝固然让
人舍不得离开,可诸事繁杂,由不得他选择。燕盛之战的结果来之不易,更值得
用心去呵护,为了更美好的明天。
傍晚时分临近突击营,吴征的心也热了起来。大战之后,还是第一次回到突
击营,这里有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还有暂时分别,等候着他的美丽女郎。
双脚一磕马腹,宝器便放蹄飞奔起来。这货在大战之后,以有情有义的表现
赢得在吴府地位陡升,一天到晚被当大爷伺候着,跑起来都像迈着八爷步,所幸
速度不受影响……
「大人,是吴大人来了,快,快开营门……」今日守门的云满天远远看得真
切,手舞足蹈着大呼小叫。
「哈哈,云满天!」这家伙被抓回来时,险些被脾气大的章大娘打掉满嘴牙,
如今凭着一身不俗的本领混得也相当不错,当个守营官。吴征临近营门一拉缰绳
飞身下马,早有兵丁接了【宝器】去享受新鲜草料。吴征搭着云满天的肩头,甚
是亲热。
倒不是对这位多么另眼高看,而是吴征也着实想念这里。大战时这些勇猛的
将士随自己千里奔袭,立下奇功,可谓出生入死,这是生死之交的伙伴。同样,
突击营的将士也无比想念吴征。他不仅带着大家洗脱一身罪名,如今前程一片光
明。
丘元焕来袭时,吴征没有丢下伙伴们独自躲藏逃跑。他即使逃不走,其实也
可掩藏起来。但是以丘元焕的本事,一定会有伙伴被捉拿,丘元焕也会用残忍到
极点的酷刑一个个地折磨他们,逼吴征现身。吴征没有等这些惨剧发生,而是挺
身而出,反让营中将士安然撤离。
豪杰最服的就是这等人品,义气,勇气俱佳的豪杰。这等大无畏的豪杰之气,
蝇营狗苟,永远只知独善其身的小人岂能明了?突击营里已不仅仅是利益相关,
任何一人都愿意为吴征肝脑涂地,甚至与吴征一同共事都是与有荣焉。
「兄弟们都还好?」
「都好,就是对大人思念得紧。」
「当真?想我还是想二十四桥院的姑娘?」
「都想,都想……」
吴征承诺下的事,二十四桥院开起之后当然免不了这帮兄弟伙常来捧场。吴
征免了他们的费用,但他们现在俸禄颇高,在营中又没有旁的花费,每一回打赏
都不少,倒都成了大受姑娘们欢迎的恩客。——谁不喜欢英雄豪杰?尤其是出手
还大方的英雄豪杰。
「大人……大人……」突击营已过了操演时刻,几个大嗓门一喊,全营都知
道吴征来了。这两年他们也都陆续往吴府拜访过吴征。但在军营还是第一回,将
士们自发集结,列队,以最正式,也最尊重的方式欢迎吴征到来。
「各位……」吴征心绪亦激动无比,竟然失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总觉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无奈道:「又不是集结的时辰,好像打扰你们了?散
了,都散了吧……」
「哈哈……」将士们哄堂大笑,呼啦啦地如鸟兽散走了个干净。男人之间不
需要那么多语言,何况谁都看见倪监军站在一旁等候。浑浑噩噩如忘年僧都已决
不再掺合到两人之间的任何事,何况余人?
「这帮家伙。」吴征背着手走到女郎身边,这一回来军营,除了从前的恩情
义气之外还多了一条:授业之恩。柔惜雪是吴征请来的,也不止一次说过要谢就
去谢吴征。那些得了好处的还来不及表达谢意,但卖弄的心思可少不了,像忘年
僧,墨雨新这些得了好处了,迫不及待施展出新的身法来。
「我一直在盼着你早些来……」
倪妙筠只说了一句,眼圈儿就红了。吴征吃了一惊,再与她对视片刻,女郎
已死死咬着唇瓣强忍着哭泣。若不是在大庭广众,定然已扑到他怀里。
吴征心存疑惑,宽慰道:「我也在想你,忙完了事立刻就赶来。」
宽慰的话毫无作用,明显货不对板。倪妙筠全无安慰之意,反而垂下了头,
双肩频频颤抖,几乎已忍不住哭泣。两人足下加快进了吴征的小院,女郎哇地一
声低泣,扑在吴征怀里紧紧埋首在他胸前,借着结实肌肉的堵塞,纵声哭了起来。
不是思念得如此肝肠寸断,女郎的哭声中明显有无数难言却难忍的委屈。吴
征目瞪口呆,只能紧紧搂着女郎,做她最坚实的依靠,让她纾解心中郁结。
倪妙筠多日来颇多神伤,心中虽不郁倒也并无大碍。唯独一见吴征,就觉忍
不住想要大哭一场,在他身边时尽情发泄,也正是足以依靠的人来到才会有的情
绪。
女郎哭泣了一阵,哭音渐低,情绪渐复,才觉已被吴征横抱起来放在腿上侧
坐着被小鸟依人般搂住。宣泄了一回,郁结稍解,顿觉他的怀抱又温柔,又结实,
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倪妙筠同样思念爱郎,索性就腻在他怀中不肯起来。
「怎地不问我为什么哭?」
「啊……不哭了么?」倪妙筠哭了一阵,心头难免积累了些怨气还未散尽,
扭着娇躯又是不满,又是不依地发泄。吴征装疯卖傻地做幡然醒悟状,让女郎更
加不依。嗔意渐起,怨气便退,这是此消彼长,甜意浓浓。
「你是不是笑话人家,那么大了还这样哭。」
「没有。哭得这么伤心一定有缘由,而且未必好说出来,我才不好直接问呀。」
吴征把脸贴得近近的,耳朵几乎就在倪妙筠的唇边道:「妙妙自言自语就好,反
正没旁人听得见。」
这男子真是足够聪明又贴心,一眼就看穿倪妙筠心中有许多委屈,不说出来
憋闷得慌,又知这些话会涉及些隐私,未必好说出口。
「谁要自言自语……」倪妙筠发嗔地亮出银牙,在吴征耳垂上轻咬了一口,
却恶狠狠道:「知道不好说出来,就别问!」
发狠不知道是对吴征窥人隐私,还是对她自己要严守秘密。吴征却松了口气
地笑了笑,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道:「我不问,妙妙想说的时候就说,莫要自己
受了委屈。」
「人家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倪妙筠小嘴一扁一扁,又有泫然欲泣之象,
嘟着唇又撒了好一会儿娇才渐渐缓和。
「这些人还好么?」
「你看人家这样子,当然不好。」
「额……谁敢欺负倪监军?倪仙子?小五姐姐?」
「噗嗤,什么小五姐姐,谁教你的来着。没人敢欺负我,也没人会欺负我。」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我一来就要打断人的腿,想想还怪不好意思。」
「你的脸皮比牛的都厚,还不好意思?哎呀,你不要乱摸……」吴征的大手
开始不安分,女郎虽也思念,但近日来心乱如麻,当下实在没有这份心思。倒是
被吴征一边说不好意思,一边又毛手毛脚的无赖像给逗得心情一松。
「好,听娘子的,不乱摸。」吴征抱着温香软玉,心满意足,闭着眼睛轻声
道:「来前还和我娘商议了一回,看看婚期的事情怎么办才好。我们的意思一样,
妙妙是倪府的女儿,不能在我这受了委屈。现下操办婚事的时机还不好,但是名
分得先定下来,否则日子长了该有人闲言闲语。择个近期的良辰吉日,我就去找
倪大学士提亲如何?」
「关人家什么事。」倪妙筠面色绯红,两人早已做了夫妻,可一说此事还是
觉得满心羞涩难言,手足无措。
「也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倪大学士点头才是头等大事。」吴征一本正经
道:「妙妙嘛,听他爹爹的就成。」
「还要我掌门师姐同意。」倪妙筠已经声若猫叫,主见却还有,忙不迭又补
了一句。
「那是那是。」柔惜雪待倪妙筠不仅是掌门师姐,也形同授业之师,倪妙筠
一身武功大半都是柔惜雪传授。倪妙筠待她感情深,报恩之心多也是情理之中。
吴征欣然同意,相比起倪大学士,要过柔惜雪这一关在目前而言再也简单不过:
「柔掌门还没安歇吧?我这就去找她谈谈。」
「别!」倪妙筠面色又一红,抿了抿唇道:「师姐怎会不来迎接你?她刚巧
在沐浴。啊哟……」
女郎从吴征怀里跳了起来。近日服侍柔惜雪都让倪妙筠亲手接了过来,全然
不假手侍者。柔惜雪沐浴前她虽已备好一切,但是还要陪着她安歇入眠。除了柔
惜雪沐浴时绝对不允许有人在场之外,倪妙筠随时都跟着她,唯恐她又做出当日
强运真气的傻事来。
「师姐该沐浴完了,我去找她。」与爱郎一阵亲昵,居然忘了这件大事,倪
妙筠急急迈开长腿向柔惜雪居住的小院奔去。吴征怀中陡然一轻,曼妙娇躯像是
忽然消散了一样,只剩一片温柔。他无奈地摇摇头,远远地跟随。
按女郎的说法,柔惜雪该当刚沐浴完毕,吴征不好冒昧进入,只得等在院门
口。候了片刻,隐隐听见院子里有窃窃私语之声。吴征心中暗自思量,倪妙筠在
军营中别无他事,先前的委屈八成是因为柔惜雪之故。不知道是柔惜雪做了什么,
还是说了什么,让倪妙筠如此伤痛。
历事越多,吴征的思维也越发缜密。柔惜雪这人待同门一片真心赤诚是假不
了的,看天阴门从上到下无人不尊重她。索雨珊为了她情愿以身饲虎,甚至坐化。
再看故去的柳寄芙,郑寒岚等人,尚存的倪妙筠与冷月玦,待柔惜雪已不是简单
的同门长辈之情。
尤其柔惜雪威震天下时,她们是这样,柔惜雪失了一身武功变作个普通女子,
她们还是如此。就连祝雅瞳从前必须从权时与她站在对立的一面,两人颇多龃龉。
与吴征相认化开症结之后,也同样以掌门师姐待之,从不轻慢。
倪妙筠如此伤心与委屈,当时柔惜雪受了委屈之故!
吴征心中一动,一时想通,还待再想想柔惜雪又受了什么委屈,就听房门开
了又闭的房门闭了又开。两对莲步游移之声,一对轻,若有若无,一对沉,如石
拄地。吴征心中再一动,眼前豁然开朗。
院门也开,柔惜雪双手合十满面歉意道:「不知恩公今日来营,贫尼未曾迎
迓,罪过,罪过。」她鞠了一躬,又道:「贫尼刚巧沐浴更衣,如礼佛之前,愿
恩公福星高照。」
佛门自有佛门的道理,连说些告罪,祝福的场面话在逻辑和方法上与常人也
大有不同,让吴征愕然间,生起隔行如隔山之感。若不是久在佛门,说不出这样
的弯弯绕绕。若不是久在佛门又常年迎来送往,场面之事精熟,也说不出这样让
人指摘不出毛病,还大为受用的话来。
「柔掌门再这样,晚辈就只好告退,从此之后敬而远之了。」吴征说的还是
恩公二字,他实在不太吃得消这类敬语,给人一种生分,或是无法平等交流之感。
柔惜雪再合十一礼,不敢再称恩公,向旁一让举手相迎道:「吴先生请。」
稍微好点,也没好到哪里去。吴征撇了撇嘴,没法再计较下去是其一,目光
忍不住在柔惜雪身上打转是其二。
常言女子沐浴之后如出水芙蓉,除了肌肤饱滋春露之后格外地细腻水弹之外,
一头青丝瀑布般洒下,湿漉漉地如云如雾,更增风姿。柔惜雪剃度出家,顶上光
洁一片,原本缺了这份美感。可她姿色绝美,常年诵念佛经让面容在日常十分恬
淡柔和之外,肌肤更是皙透莹洁,射出一股半透明的玉质光泽。在她刚刚沐浴之
后,更显别样的柔美与面上难掩的病态。
柔惜雪虽武功全失,身体却已调养停当,除了丹田经脉受损练不得武功,也
比常人的力量更加弱些之外,并无其他问题。可现下的她面色有些发青,手掌,
脖颈等裸出之处亦肤光暗淡,甚至一抹红唇都比前段时日苍白许多。——简直和
她不覆青丝的头顶一样白。
「柔掌门近来辛苦了。」吴征目光在倪妙筠脸上一瞟,见女郎眉间一片忧愁,
就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并未直接挑明,道:「是不是被这帮人的悟性给气
着了?」
柔惜雪教授的徒弟,像倪妙筠,冷月玦都是绝顶天赋的人物,其余几位师妹
也是一等一的好手。营中的豪杰虽然不弱,但是和她们比起来实在有云泥之别。
吴征一番话让二女都露齿一笑,柔惜雪摇了摇头面露莞尔道:「还好还好,
多说几遍都能听懂,也算不错。」
「看来柔掌门待他们够耐心,教武功时心情也不错,那……柔掌门的伤就不
由此处而起了?晚辈冒昧,请柔掌门伸手,晚辈为你把个脉。」吴征的医术照道
理堪称世间无双,但是除了包扎外伤之术外,其余的本领无从发挥。这些年随着
修为越来越深,对【道理诀】的体悟也越来越透,甚至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
势,才渐渐将脑海中的医术与现有的条件一点一点结合起来。
柔惜雪的伤他从未看过,也知道丹田经脉受损难以痊愈,的确已宣判了她终
身无法练武。吴征也没有解决之方,但是柔惜雪现下看着病体恹恹,倪妙筠方才
哭得那般伤心,吴征就不能袖手旁观。
「唔……」柔惜雪头一低,面色一沉,其声哀怨凄婉,似叹息,似嗤笑,竟
有种万念俱灰,百无聊赖的模样。她一卷袖管,大喇喇地翻腕伸手:「多谢,贫
尼的身体贫尼清楚,其实不好饶吴先生多费心的。」
皓腕莹白,即使在病中也柔美得令人无法逼视。吴征闭上眼伸出二指,搭在
柔惜雪的脉门上。两指指尖轻轻点在脉门,脉搏一振一振间竟然险些将手指震开。
——自不是她虚弱的脉门多么有力,而是刚沐浴过的肌肤异常柔润滑腻,几乎滑
不留手。若有若无的脉搏一弹,手指一个不慎就要被弹滑开去。
吴征感受片刻收回了手,思忖良久又道:「我会试运一些内力,若有不适,
柔掌门请明言,也请柔掌门气定神闲,万勿贸然运气。」
「是,有劳。」柔惜雪又伸出手来。
吴征却未运功,目光一抬,先看倪妙筠。女郎一脸紧张,樱唇微微扇动,似
是强忍着阻止吴征行险。之所以还能忍耐,还是对吴征的信任。她深知若没有把
握,吴征不会胡来,他这么做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投去一个宽慰的眼神,让女郎不必担忧,运起内力进入柔惜雪的经脉,自己
不仅有把握,还会非常小心。
再看柔惜雪,她面上无悲无喜。
这是一幅难以形容的神态,和常人的无悲无喜不同,佛门弟子的这副神情分
外地恬淡而超脱。超脱到以柔惜雪这样的姿色,她细柳长眉,杏目含春,鼻梁秀
挺,可恬淡之色与时常的低眉顺眼,让五官上的锐利由此被调和。这样的反差分
明极具魅力,不愧绝色之姿,可是多看片刻会让你觉得仿佛再看着一片虚无。
吴征很少看见这样的神态,唯一的一次却刻骨铭心!那是索雨珊说完了所有
的话,心愿全了的坐化之前才有的无。
他心中一痛!
索雨珊因眼前的女尼而死,孟永淑因眼前的女尼在人间炼狱二十载而死。孟
永淑从前是长枝派众星捧月的女徒,有名的美人。索雨珊的姿色虽不及倪,冷,
柔这样的绝色,在天阴门里也在柳寄芙,郑寒岚等人之上。错不在柔惜雪,而在
贼党!索雨珊坐化,孟永淑惨死,因此事件相关联的三人,只剩下这个失去了武
功的女尼还活着。可她现下再度露出这等虚无的神态,可知她即使尚未万念俱灰,
能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已然不多。
或许她还想咬牙活下去,活到替各位死去的同门亲眼看着贼党覆灭。可贼党
覆灭之后呢?她又靠着什么信念活下去?倪妙筠与冷月玦又会多么伤心?被贼党
害死的人已经够多,已经太多……
吴征深吸了口气,运起一丝内力,再度按上柔惜雪的脉门。他闭上了眼,脑
海里率先浮现的是在这个世界所学,人体错综复杂的经脉,此后则是记忆里,来
自另一个世界的细胞与神经。除掉旁枝末节,最终只留下整幅经脉与经脉附近的
细胞与神经。
吴征睁眼与柔惜雪对视,柔惜雪点了点头,也闭上了眼,仿佛在佛前入了定。
顺着腕脉渡入一丝内力,吴征小心翼翼地将这丝内力顺着经脉旁的神经与细胞慢
慢前行。
只见一眨眼的功夫,吴征的鬓角就滴下豆大的汗珠。而柔惜雪光洁的头顶也
忽然间满是香汗。倪妙筠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紧张得握紧了双拳,一个声音在心
中大叫:「掌门师姐没有吐血,没有吐血……」
柔惜雪经脉与丹田受创,只要稍微运功,内力从这些创口处涌出,不仅让经
脉丹田伤上加伤,更会让身体大受内伤。吴征的模样虽凝肃,柔惜雪的香汗之多
虽吓人,但她居然没有吐血。比起前几日来她想尽了办法仍束手无策,已然强的
太多。
女郎死死咬着牙关不敢发出丁点声息,唯恐有人打扰,踮着足尖腾云驾雾般
跃出小院。只见不仅四下无人,整座突击营里灯火寂寂,仿佛将士们都人间消失
了一般。她脸上一红,深知这是将士们知道吴倪二人恋情正热,唯恐打扰了他们。
倪妙筠没有想到,吴征也没有想到。饶是他有无数的猜测和准备,还是没想
到居然如此顺利,也没想到居然如此艰难。
柔惜雪的经脉再也容不得半点内力通过,她强行欲提真气,导致破损的经脉
再度大损。比起上一回重伤,这一次虽轻,但她已十分虚弱的身体更加煎熬,也
更容易留下病根。吴征也不能将内力透入她的经脉,转而顺着经脉周围的细胞与
神经游走。
说顺利,是这个方法准准命中!内力顺着细胞与神经不仅全无阻碍地通行,
更不伤柔惜雪的经脉分毫。说艰难,则是柔惜雪经脉受创之多,之重触目惊心。
十二品高手的强悍非常人所能猜度,祝雅瞳在桃花山夜战八方,也是一身重创,
不久就能恢复如初。能让同为十二品高手的柔惜雪武功全失,伤势之重可想而知。
这些伤势都是难以愈合不说,柔惜雪强提真气,又撕裂加重了几处伤口。吴
征感知着这些伤口,可谓提心吊胆,唯恐一个不慎惹下大祸,简直比自己运功冲
关还要聚精会神。
吴征顷刻间汗如雨下,柔惜雪也是大汗淋漓。那丝内力若有若无,在往日自
己根本看不上。可是它居然就在自己的身体里穿行,虽慢,却畅通无阻。她牙关
打颤,几乎想兴奋得放声高呼,内力在自己身体里穿行而不使自己受伤,已经两
年余没有了。
从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几乎让她珠泪坠落。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
必须忍耐,不能动,甚至不能欣喜。她能感知这股内力如此犹豫,如此谨小慎微,
如此艰难地探索着前行,终于停在一处创伤边。
这是一处伤上加伤,创口又扩大了几许。残破的经脉即使愈合也不能再承受
内力奔涌,可是就像断裂的骨头,接上长完之后在力量与灵巧等方面必然不如从
前,好歹行动如常。但若不管不顾,骨头长得歪了,这一段肢体可就彻底废了。
柔惜雪的这一处伤就几乎大到难以自愈的程度。吴征暗自叹息,觉得这女尼
这般蛮干实在划不来,又怜她功力尽丧之后的可悲。奇妙的是,这番心意几乎在
一瞬间就顺着这股内力为柔惜雪所感知。
内功修为源于丹田,长于心境。这股内力在吴征心湖泛起波澜的那一刻,此
前的犹豫与谨小慎微,正因这股怜惜之意的注入变得倍加温柔而温暖。
柔惜雪运不得内力,无从回应,只在心底升起奇妙的感觉。她知道吴征待自
己更多是可怜和同情,也知道吴征需要自己传授武功的能耐。可是被一名男子从
心底怜惜的感觉前所未有,那股细若游丝,若有若无的丁点内力,就像烈阳下的
海水,温暖而宽阔。
内力一点一点地靠近经脉创口,十分精准地停在创口旁的每一个细胞上,却
又不触及经脉。剧痛未至,留在细胞里的内力保护着这处创口,又一点一点地滋
养着伤患。吴征的方法并不高明,也不复杂,只是相当于皮肤上划了道伤口,他
给贴上了张创口贴。但是对于柔惜雪而言,这张创口贴却能给她羸弱的身体帮上
大忙。
确认无虞之后,内力继续游走,寻找着下一处创口。柔惜雪难以想象吴征用
了什么样神乎其神的方法,为何内力可以游走于经脉之外,还能循规蹈矩,毫无
失控的征兆。她只知道,这股内力侵入自己的身体,却用最温柔,最体贴的方式
治疗着身体里的千疮百孔。
二十年来,她卯足了劲,鼓足所有的勇气,像佛陀一样顶天立地。又以自己
柔弱却坚实的背脊,承受着魔头的肆虐。扛下一切苦难,只为保护面前的门派,
同门。她没有喊过苦和累,无论后背多么锥心刺骨地剧痛,她都面对同门微笑着,
呵护她们成长。可是内心深处,她的苦和累又有谁知道?
尊重她的同门不知魔头的存在,也无力为她分忧。待得她们终于知道自己所
承受的一切苦难,顶天立地的柔弱女子已然再也支撑不住倒地。带着一身的伤痕,
普天之下束手无策。
双手合十着默念着经文时,她也想过有朝一日佛光普照,渡世间一切灾厄,
让自己不要那么苦,那么难。可是从来没有。等她倒下之后,天光似才露了一线,
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不仅助她重建了宗门,还寻摸到了能治疗自己伤势的方法。
虽然这种方法只能助力经脉愈合,并不能让自己恢复武功。可是能让自己少
一分苦痛,时光似乎没有那么暗淡……宗门已重立起根基之地,天阴门还会慢慢
地蓬勃兴旺起来……他会帮我……
迷迷糊糊之间,吴征无力地垂下手臂撤回内力,柔惜雪头一歪沉沉睡去,幸
有倪妙筠全神贯注在旁,将他二人轻轻接在怀里。
柔惜雪像喝醉了酒一样,几乎不省人事,吴征则是大口大口地喘息,汗出如
浆,连地上都湿了一片。
「没事,扶你师姐去睡下就好,我不要紧。」相比起体力的疲劳,吴征的脑
海里似有千万根针在扎,头疼欲裂才是巨大的煎熬。这是精力消耗过甚,累得几
乎晕去。
「你等我。」倪妙筠知道不可延误,慌忙抱起柔惜雪进屋安顿好了之后,拔
腿就返回吴征身边,搀扶着他回到自家院内,也让他躺好。
柔软的小手抵在顶门,两根纤纤玉指揉按着太阳穴,针扎般的疼痛舒缓了些
许。吴征体力无忧,可是这般尤有余力之下,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的还是第一回。
他歇了片刻,干着嗓子道:「你师姐的伤应该能好得快些了。哎哟……」
倒不是偷奸耍滑,两句话就说得几乎抽冷气,吴征确实累得狠了。倪妙筠俏
目含泪道:「不必说,你歇着就好。」
「不说你能安心么?可不提心吊胆一个晚上胡思乱想?」吴征歇了片刻凝聚
精力,有气无力道:「我知道你想问我她的经脉能不能复原。我现下知道的,不
能。我只能助她的经脉快些愈合,但是你知道这种东西,就像竹筒裂了一大块,
我拿张纸糊上可以,一旦内息奔涌,还是得裂,这是其一。其二,她伤得最重的
在丹田,丹田不像经脉如竹筒,我能帮着愈合。丹田就像一片漩涡,我也没有办
法……」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很好了,掌门师姐照料我们这么久,现下我来帮她
完成未了的心愿就是。」倪妙筠虽还是略觉失望,但听得经脉伤势能有好处,已
是十分好的结果。她更加心疼吴征,手上按揉得越发轻重适宜。
「不仅是这样,我总觉得有一样你们得小心些。」吴征一句三喘,又停了停
才道:「她是不是强提真气,才又导致经脉大损的?从前她一定不会这样蛮干对
不?一个人总是绷着一根弦,绷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她无比强大,也无比坚韧。
可是一旦弦断了,整个人都会改变。接下来她可能会越发敏感,脆弱,动不动就
孤注一掷地赌博,赌命,你们一定得小心。」
信念的崩塌会改变一个人,比如争夺天下者失败之后,会变成一个醉生梦死
的酒肉之徒。人性如此,坚强如柔惜雪也不会例外。
倪妙筠抽泣着道:「我也知道,掌门师姐近来就是越发脆弱了。可是,可是,
该怎么办才好……」
「平日多看着她,小心她做傻事。另外,多找点有意义的事情给她做,让她
没工夫胡思乱想,算是个补救的办法。」吴征皱着眉头,抬臂与倪妙筠的手握了
握,道:「我没事,你去陪她吧。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就来喊我,我……累死了…
…」就此脑袋一歪,也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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